尊敬的读者朋友:
2025年5月21日的全球大大小小、无数传统和社交媒体都在关注南非总统拉马福萨在白宫遭遇特朗普“伏击(ambush)”的现场。这位生于棚户区、20岁开始法学高等教育开始即成为学生领袖投身反种族隔离运动的革命家,22岁入狱、30岁创立南非全国矿工工会(National Union of Mineworkers,NUM)并担任总书记,在80年代领导了无数大规模罢工,成为撼动白人种族隔离政权牢笼的重大推动力;此后,他也是南非工会大会Congress of South African Trade Unions (COSATU)组建、与非洲人国民大会(非国大)联手与白人政府展开谈判的核心人物,也是以非国大总书记身份在1993年过渡宪法上签字的人。丰富的与白人周旋和斗争的经历,使得拉马福萨总统应对美国“国王”特朗普时候表现得游刃有余、从容有度,也因此赢得极其多元分裂的南非社会的好评如潮,这一历史场景无疑也成为锻造南非民众更强大国家认同的历史契机。
当然,“南非智斗美国王”的大戏还没有落幕,后面可能还有高潮戏份:高达31%的高征关税和取消已经名存实亡的AGOA(非洲增长和机会法案)资格仍然是高举的大棒,而“美国王”可能还会把出席南非为东道国的9月G20会议做“交易外交”的筹码,而南非如何应对、甚至前摄性做出积极主动的努力,甚至是比“美国王”的变幻莫测更重要的视角。研判前景走向,需要对南非1994年以来的民主转型实践及其国际战略的深层逻辑进行深入理解,毕竟任何一国的领导人都不能突兀脱离于国家社会之上,南非总统的表现,和“美国王”一样,都以各自的政经社会文化历史动力为基础和条件。
这里推送的北大非洲研究中心有组织科研的最新成果《共同发展:南非式现代化与中国-南非合作研究》新书中的《追求“更好世界”的南非全球外交:革故鼎新促转型发展》一章的内容,根据其对传统西方国家、金砖国家和以非洲为主的全球南方国家的三种类型外交议程,分成3个小节推出。期待各位专家、业界人士、媒体朋友和更多读者朋友批评指正!
非洲研究中心主任:刘海方
2025年6月17日
追求“更好世界”的南非全球外交:
革故鼎新促转型发展(节选一)
刘海方
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以来,世界巨变,巴以冲突更是折射出西方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政治经济旧秩序深埋的不合理性。长期祭起民主、自由、人权的道德旗帜美化掩盖的西方国家,此时纷纷举起大棒,挥舞指向那些没有跟他们站在一起的南方小国——此种令人愤怒和不齿的双重标准,掩饰不住其深层对所尽力维系的“西方文明优越”的旧世界秩序被打破的恐惧。长期被压制剥削和边缘化的全球南方,往往成为这个群魔乱舞时代里改变的力量,公开质询或鞭策不合理的秩序,也在西方旧秩序的灰烬中撷取、保留、延续着人类文明的希望之火种。2023 年底,南非站出来,向国际法院提交诉讼申请,指控以色列违反《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规定的义务,侵害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犯下了“种族灭绝罪”,证据就是蓄意和有系统地剥夺了加沙各地平民生存所不可或缺的物品(断电断水、毁灭家园、控制粮食和药品进入),完全符合公约定义。尽管美国、英国等西方政府对此都公开反对,批评南非是“胡说八道”,西方世界内部的很多评论家却认为应该给南非“热烈的掌声”,因为不仅仅是把以色列对加沙地区巴勒斯坦人所犯罪行的严重程度昭告天下,也把这个世界等闲视之为“正常”的弱势群体被强势群体摧残蹂躏的“群体灭绝”现象拿出来供全人类再次讨论,特别是因为很多这些距离我们并不遥远的20世纪发生的历史不公(比如德国人屠杀纳米比亚赫雷罗人、英国疯狂镇压肯尼亚人民族独立运动所进行的集体屠杀),尚未得到正视、纠正和重建。南非此举的意义,不仅仅是为巴勒斯坦人发声,也是对人道主义和世界和平的捍卫,是当下的人类如何为未来更合理公正的世界秩序而做出的努力,因而堪称世界垂范。
然而,混乱之下,世界仿佛重回无休止纷争的蒙昧时代和丛林状态,现实主义学派主导了世界政治的解释权,完全不相信以南非为代表的南方国家能够发挥任何作用,南非在国际法院诉以色列一案,在世界观察家那里不仅仅被忽略、甚至也被蔑视和嘲笑为“蚍蜉撼树”。很少有人认真追问,为什么不是其他大国或者周边利益更休戚相关的国家,而是距离巴勒斯坦遥远的南非发出这样的正义之声?少有人从长远视角分析此举对正在破碎的世界重建所发挥的作用和意义,更少有人去审视南非在国际秩序大变局和全球多重危机背景下积极进取、努力参与解决热点和长期难点问题的决心、韧性和创造性贡献。
民主政权成立三十年来,南非在国际秩序中的首要任务是完成从作为西方布局在非洲大陆的“前哨阵地”向“我是非洲人”的重大转型,这一身份认同转化,是一项系统工程,尽管艰难,但对南非的意义重大。
(一)站在反暴力最前沿:为全球南方国家代言
2023 年11 月21 日,南非作为轮值主席国召集金砖国家就巴以冲突举行特别视频峰会,这是金砖国家首次因为一个国际热点话题而单独举行峰会,总统拉马福萨在主持讲话中,指责以色列在加沙犯下“战争罪行”,呼吁“立即实现加沙全面停火”,并部署联合国部队“监督停火和保护平民”。他呼吁,“让这次会议成为我们共同努力、结束这一历史不公正的号角”,表达了南方国家主动对重大国际事务发声并积极参与的自主态度和强烈愿望。
至2023 年12 月底,以色列对于加沙地带进行的封锁已经导致民不聊生,断水、断电,而且无辜地在炮火轰炸中丧命。国际社会中许多国家纷纷指责以色列对于加沙地区的非人道主义行为,南非则率先以加沙人民遭受种族灭绝、以色列违反联合国《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 为由,向联合国国际法院提起诉讼并要求以色列停止在加沙的行动、开启和平谈判。联合国国际法院于2024 年1 月26 日裁定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为种族灭绝,但没有要求以色列停止在加沙的行动,也没有强制执行南非的要求。南非政府对国际法院的判决表示欢迎,认为宣读判决即意味着指控具有合法性,而以色列必须停火。在官网上,南非政府公布了7 份向国际法院提交的控诉以色列在加沙地区种族灭绝行径的声明,而其发布的有关以色列的所有声明高达29 份,表现出南非在此事上的认真和决心。南非对于以色列的起诉彰显了其运用非暴力的法律途径维护世界和平的决心,而由来自不同国家法律体系下的法官组成的联合国国际法院一致通过了对以色列的裁定,也是对现存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中不公正现状的一次撼动。
南非宣布将举行金砖国家领导人巴以问题特别视频峰会后,以色列宣布召回驻南非大使,南非议会投票赞成关闭以色列驻南非大使馆,暂停与以色列的一切外交关系直到巴以双方停火。这意味着以色列与这个在非洲大陆最大的经贸伙伴的贸易和合作都按下了暂停键,南非无疑为自己对于国际秩序重建所做出的努力牺牲了双边关系和直接的经济利益。南非外长庞多尔(Naledi Pandor)女士个人和家人甚至已经受到了以色列情报人员的恫吓威胁,尽管这位历经了南非反种族隔离斗争的老部长不断地在各种场合发言“南非不能停下来,应该无所畏惧,继续推动这项重要的工作”。
除了南非政府官方的种种作为,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加沙人民悲惨遭遇的密切关注,更来自南非社会,呼吁停火和诉讼以色列的主张也很大程度上是社会各界的共识。作为南非主流报纸、最有影响力的英文报纸之一——《星报》(The Star),从一开始就持续跟踪巴以冲突进展,用大量的文字描述并以真实的视频、图片报道巴以冲突地区的真实现状,发表了许多看法,体现了南非社会对于巴以冲突的真切关心,显现了支持和影响南非政府外交政策的主要民意基础。值得一提的,作为一个面向极为多元社会的老牌报纸,南非《星报》的立场在巴以问题上呈现出与南非政府的立场态度和诉求的高度一致,更表明了主流民意对南非政府作为“全球南方”一员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匡扶正义的支持,这是研究南非政策走向不可缺失的视角。
迄今为止,尽管美西方仍然选择继续坚持支持以色列,但越来越多的南方国家发声反对以色列的种族灭绝行径、跟随南非、加入南非向国际法院起诉以色列在加沙实施种族灭绝的诉讼,如尼加拉瓜、哥伦比亚、土耳其等。
南方国家还采取了对以色列实施经济制裁、与以色列断绝外交关系等等举措。外溢效应也影响至发达国家,2024 年2 月末,美国军人阿伦·布什内尔(Aaron Bushnell)在以色列驻美国使馆门外的自焚唤醒了更多人,全美多所名校爆发示威游行,支持巴勒斯坦、反对以色列、要求大学立即切断与供应以色列武器的大公司的肮脏交易;社会公众也纷纷上街,反对政府对以色列的支持、呼吁政府不要再继续助纣为虐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其他西方国家的大学也纷纷响应,西方社会乃至整个国际社会对以色列的怒火都被点燃了,停火止战的压倒性呼声倒逼美西方政府改变立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通过决议,要求追究以色列可能犯下的战争罪,而除美国之外联合国安理会成员也对停火达成共识。
南非诉讼,是最早在国际法理层面做出的努力,激发了世界各方的反战努力,汇聚起来共同推动了国际社会形成在这个地区热点问题上的是非立场,支持事件向更加公正合理方向转变。正如2024 年4 月庆祝民主转型三十周年活动中,南非文化体育部部长兹兹·柯德瓦不无自豪地说,“今天的南非站在反对针对加沙人民被施加暴力的最前列;南非一直是建议以和平方式解决巴以冲突的”。值得追问的是,在国际上那么多利益相关者行为体中,为什么是南非首先站出来做出了诉讼以色列的举动、而不是实力政治视角下更强大并预期更少受到实际利益损失的国家,或者与加沙地区的巴勒斯坦人更加血脉相连的其他阿拉伯国家呢?
实际上,在10 月7 日新一轮加沙战事升级之前,如时任南非国际关系与合作部副部长阿尔文·博特斯(Alvin Botes)在2023 年3 月在《星报》上发表文章所示,强烈指责以色列由来已久对巴勒斯坦的压迫,称“南非有义务根据其外交政策维护最高人权标准”,有义务发声并采取行动,确保以色列对其违反国际法、国际人道主义法和人权法的行为负责。这样的立场表态,需要从新南非转型以来的外交政策主张来理解,即维护南方国家利益、维护公平正义、重视南南合作。2006 — 2009 年首份外交战略计划的出台,就是应对全球化形势下非洲和发展中国家面临的被边缘化的挑战。 据此战略,在南非的外交版图上,构成全球南方国家主体的非洲大陆和“非洲议程”,是南非外交政策的中心。长期从事相关问题研究、先后出任拉马福萨总统顾问和现任驻世界贸易组织大使的库柏教授认为,南非很早就意识到本国的经济增长与非洲大陆的密切关系,因此一直寻求借助金砖国家的帮助,推动大陆基础设施建设和一体化,共同寻求更大的发展空间、实现联合发展。加入前和加入后,南非一直将金砖国家组织作为全球南方国家问题最重要的舞台,积极推进非洲议程纳入金砖国家组织的议程中;2023年轮值主席国期间,更是成功推动金砖扩容、吸纳埃塞俄比亚和埃及为新成员。
南非为全球南方国家权益发声和捍卫的另一个平台是二十国集团(G20)。作为其中唯一的非洲国家成员,南非一直代言非洲大陆,积极寻求增加非洲国家的席位。针对诉讼以色列案,时任外交部长纳勒迪·庞多尔在G20 外长会议上解释说,南非此举是为了更公正和公平的国际秩序,而国际法院恰恰应该成为解决此类问题的首选国际机构,以此为重申这些信念的机制平台;南非的行动受到一些国家的嘲弄和美国、以色列的打压,是因为国际上普遍对于国际法及其执行机构存在偏见,认为其根本无法惩罚违法的大国及其盟友,几十年来有罪不罚正是今天加沙悲剧的原因。因此,南非呼吁,作为全球治理改革最急迫的行动之一,就是加快改革国际法及其机构,让弱者得到保护、让有罪者伏诛。
(二)入非门户?——有勇气对美国战略说不
南非追随英国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进入冷战时代,南非白人政府自认为担负着在非洲土地上保留欧洲文明的责任,与英美国家保持紧密关系,站在资本主义阵营一边。南非国际事务研究所1968 年发表的题为《南非作为中等强国角色》报告中,提出了坚定支持西方阵营、争取国际社会的支持等四大目标,特别提到与美国基于历史亲缘性、在冷战中共同扮演着“应对非洲大陆风起云涌的解放运动”和“苏联渗透”的现实密切合作关系(而美国的两面性或虚伪性也恰体现在其在表面制裁南非的同时、长期保持了第一大投资国和第二大贸易国的地位)。新南非成立以来,民主政府外交的首要任务是重新定位身份,即摆脱自己作为西方在非洲前哨基地的形象,通过对追溯共同历史、血缘和殖民以来苦难历史的回顾,重建与其他非洲国家的互相认同,明确南非与非洲国家站在一起的立场,获得非洲其他国家认可的同时,重建非西方的非洲身份,也成为国家安全感的本体根基。关于南非强调自己的非洲人认同的表达,被南非学者广泛接受的最美文字,是前总统姆贝基1996 年发表的“我是一个非洲人”的演讲诗作,“我们是谁?我们是非洲人,我们是一个非洲国家,我们属于多元化的地区,我们是大陆的组成部分”。诗文强调了南非骨子里的非洲属性,与非洲伙伴具有共同的历史和宿命,不仅仅是同胞(fellows),还是家人、是兄弟姐妹。作为非洲复兴的倡导者,姆贝基推动“非洲发展新伙伴计划”落地,建立了一系列相关机构来推动非洲一体化进程,还批准了“非洲复兴国际合作基金”,作为南非对非洲国家进行援助与国际合作的机制。
从新南非筹备成立,美西方就表现出极大热忱,将南非视为非洲大陆中最重要的国家,是民主制度的范例,更是其资本进入南部非洲、开拓市场和潜在大获其利的门户,同时因而争相提供援助,一时呈现“没有马歇尔的马歇尔计划”的热闹景象。然而,得到国际社会一致尊重、在西方也大受欢迎的曼德拉,对西方国家的态度则并非简单迎合和拥抱,而是相对审慎,更强调独立自主,比如美国1996 年提出的资助“非洲危机反应部队”的提议就遭到抵制,而且南非对美西方蜂拥而入的贷款和资本采取了极其认真的审查态度。
流亡期间曾经主管非国大宣传和外交事务的姆贝基,谙熟“西方和东方的政治、经济和外交”,继承了曼德拉时期立足非洲的政策基础,虽然外交政策以西方为重点,但强调全方位外交、力主改革南北关系、倡导南南合作。多边舞台上,新南非积极参加美西方主导的国际组织和会议,在这些平台为非洲和其他南方国家的利益鼓呼,比如在受邀参与八国集团峰会上呼吁免除非洲债务。早在2002 年的世贸组织会议上,南非就同时对欧盟和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进行抨击,并倡议发展中国家联合起来取消最不发达国家出口产品关税;2001 年初,南非甚至提议建立“南方八国首脑会议”(G-8 South),形成发展中国家的共同声音。对于“9·11”以后美国在全球推动的反恐战争,南非公开提出质疑,不给予美国参加阿富汗战争的航空母舰在南非港口的停靠权;并明确提出必须有不可辩驳的证据才能够采取军事打击行动,即便打击也必须有明确目标、不伤及平民,且必须在联合国协调下进行;姆贝基进而在2003 年2 月议会发表的国情咨文中,完整阐述了南非21 世纪的和平发展主张。美国入侵伊拉克前,已然卸任总统的曼德拉仍然高调发声谴责,甚至声言愿意以一己血肉之躯去前线“阻止好战的小布什”派去的战车。
时隔不久的2003 年7 月,尽管南非社会各界有1 万多人在美国使馆外发起抗议示威的声浪,政府还是给到访的美国总统小布什以盛大的礼遇。南非政治评论家认为,政府此举的“实用主义超过了意识形态”,因为互有需求:随着南非影响力上升,美国将其地位提升到“外交政策的战略伙伴水平”。具体而言,美国的战略需求,既有前文所述政治需求,又有经济需求,南非是美国直接投资和贸易的重要伙伴,特别是战略性矿产资源考虑非常突出,比如铂的需求日益扩大,是其美国制造替代石油的内燃机燃烧电池的刚需,而南非铂储藏量占世界的70%,也是其外汇收入的第一来源。南非优质的不锈钢材技术和产品也是美国环保型汽车油箱的材料选择。
但是,在实用主义支持下的双边关系背后,南非对于美西方的认知却并非外交礼仪那样光鲜亮丽,特别是从姆贝基到现在经历了21 世纪复杂而急速的国际国内变迁,南非深层的对美西方认知,有变化也有一以贯之的部分。外交与国际合作部发表的2018—2019 年度报告中,甚至将祖马政府时期与美西方关系描述为与日俱坏,拉马福萨总统上任前,已经名存实亡。表现之一就是自从祖马时期,南非外交部长都对西方大国表现冷淡,拉马福萨总统时期情况有增无已,他任命的庞多尔女士这位ANC 老资格党员为外交合作部长,相比于前任西苏鲁部长,更加热切地推动南非主动参与全球事务、更多贡献于全球转型日程,而且越来越对西方主导的国际等级制度嗤之以鼻。
当然,经历了祖马时期的“漫长小冰河期”,美国对于2018 年拉马福萨就任总统、从而改善双边关系还是充满期待的。此际,美国最重要的智库外交关系委员会(CFR)评价双边关系是正确的,但是并不友好。6 个月后,美国驻南非使馆就发表了一份题为《南非国别整体战略》(Integrated Country Strategy: South Africa)的文件,提出美国与南非可以形成覆盖经济、政治、社会、安全所有领域的战略伙伴,双方可以“共同改善双边关系、服务于共同的利益,但这需要我们的南非合作伙伴彻底改变思维模式”。
新南非成立以来的30 年里,美国已经意识到,限制双方关系的最大障碍就是“三观不合”,南非强调的是正义、人道主义和公平的世界观(just, humane and equitable),是双方在古巴、伊朗和利比亚等美国视为敌人的这些国家上立场不同的根本原因——南非与这些国家都是友好伙伴,且一直是巴勒斯坦的高调支持者。一直偏袒以色列的美国对此当然是耿耿于怀,因此才一手持大棒、一手持胡萝卜,要求南非改变其思维方法,希望其“浪子回头”、回归西方阵营。为此,美国时任国务卿也算苦心孤诣:南非尚未宣布完全结束疫情管制举措的2022 年,就两次到访展开“魅力外交攻势”,2022 年8 月访问南非之际又隆重宣布了新的“美国对非战略”; 2022 年联大期间,又邀请了南非总统访问美国,并于当年年底举办美非第二届峰会论坛。从南非方面来看,也重视对美国的关系,特别是商业界,正如前任南非外长庞多尔所强调,商界对美国的重视是来自南非方面对于双边关系的强大现实利益基础,毕竟美国是南非对外投资的重要目的地,达到总额的17.4%。
然而,美国将南非拉拢到自己阵营和羽翼之下的一厢情愿难以实现,俄乌冲突的爆发再次分裂了国际社会,特别将一直交好俄罗斯的南非推到美国的对立面,紧张状态中两国不断唇枪舌剑。本来,中、俄、南非三国2023 年2 月举行的海上联合军事演习,已经令美国非常不爽;5 月,美国驻南非大使公开指责南非向俄罗斯运送武器,因为缺乏证据而不得不以其公开道歉而收场。2023 年内,拜登并没有履行访非诺言,但却高调为“洛比托走廊”计划大造声势,同时邀请了安哥拉总统访问美国,借以表达其“对非洲倾其全力”、帮助“非洲成功才是世界的成功(拜登在2022 年美非峰会语)”的决心。及至2024 年,美国显然放弃了将南非作为其在大陆支点国家的想法,肯尼亚总统鲁托受邀访问白宫,并被捧上“唯一非北约盟国战略伙伴”地位,显然是对本来冀望颇多的南非过于失望才去另觅新欢、寻找大陆上其他同盟伙伴;与此同时,美国议员则多次讨论取消南非的“非洲增长机会法案(AGOA)”成员资格,特别是南非将以色列告到国际法院的事件后,跨两党议员正式向议会提交了重新审查“两国关系”、取消南非所受到的优惠待遇的提案。
祖马和拉马福萨两任政府之交,很多南非人也充满了与西方关系回暖的期待,以为拉马福萨可以一改加入金砖国家组织以来对美西方的冷淡疏远,特别是考虑到他本人正是南非新旧政权交替之际代表ANC 与白人精英集团的谈判高手、而其后也长期深入商界耕耘。然而,与预期大相径庭的是,南非日益明确了与美西方大国的割席立场,这主要是因为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以来的创伤经历和其对西方大国骨子里面的大家长制做派和自私自利本性的再一次清醒认知。在新冠疫情暴发后,面对发达国家纷纷切断防疫物资供应链和攥紧疫苗知识产权的自私自利,南非与其他兄弟国家共同感受到了受制于工业能力不足和卫生医疗系统脆弱的短板,痛下决心重新振兴工业和建设卫生系统;同时,为应对眼前困境,南非总统以非盟轮值国主席身份出面邀约协调其他非洲国家立场,通过二十国集团等平台争取缓债协议、组织防疫物资和疫苗的统一采购系统,以此支持整个非洲大陆国家和民众的抗疫需求,因为单一国别人口虽有限难有国际市场吸引力,但合在一起却构成14 亿人的大市场。2021 年底,南非科学家追踪发现了奥密克戎变种并将其基因排序公之于众,但招致了北方国家立即停飞和关闭国门的冷漠待遇(包括电话冷漠地通知总统本人不必前往西非访问、因欧洲已禁止南非飞机的做法)——这新一轮的孤立和排斥,沉重打击了自视为国际好公民的南非,没想到善意之举却实际上成为“对于南非基因排序能力和发现新变种病毒科研能力的惩罚”。2022 年联大会议期间顺访美国以及11 月到英国访问参加英王登基典礼以后,拉马福萨总统迄今没有访问过美西方国家,非国大研究所人员认为这是以此表达对美西方的失望和不满。
2023 年6 月,南非总统携手其他7 国非洲领导人,出访乌克兰与俄罗斯开展调停,上演了美国国务卿所谓“走出菜单、走上餐桌”(off the menu, to the table)、以集体行动方式“问鼎”世界难题的决心和勇气。2024 年大选后成立新的民族团结政府,此前主张交好美欧、脱离金砖国家的民主联盟(DA)也进入联合组建的内阁,很多中国学者对此表示担忧,认为中南合作甚至金砖国家组织的发展都会因此受到挑战,甚至巨大的破坏。笔者对此保持审慎乐观,因为新内阁的外交部长人选是新生代左翼,是当时带领南非法律界专家到海牙国际法院去起诉以色列的司法部长;DA 虽然会在议会和内阁中施加决策影响,但不至于反转之前ANC 政府既定的对西方兴利除弊、对新兴市场国家和东方伙伴积极拥抱的外交政策走向。
长期以来,国际观察家们往往从实力政治视角出发,将南非视作类似加拿大、北欧国家等的中等强国,认为其没有能力来驱动政策改变、以支持那些迫切需要结构调整的国家,最多是集合一些小伙伴,扮演一种危机处理的角色,并在发达国家需求的基础之上,扮演“非洲门户”的角色,即让南非成为大国进入非洲的政治和经济的通道。国家体量和能力的局限、相对较短的国际平台经历,都意味着当下南非很难成为其他南方国家转型的杠杆,但正如国际法庭起诉事件所示,其对于南方伙伴国家的启发和示范作用是必须被研究关注的,因为从全球秩序转型视角来看,南方国家的崛起并不是重新演绎西方崛起历程中各自武装、以战争霸的逻辑,既有的全球南方历史路径显示,“亚非大陆,甚至普遍的全球南方国家的民族独立和追求发展之路,无时无刻不依赖于彼此关照、团结互助和互相的启迪学习”。
数个世纪以来,无数学人呼唤更加平等的国际关系的到来,或曰南方与北方关系的变革,而早在欧洲大举向世界扩张征服之际,当时的学人亚当·斯密就在其名篇《国富论》中,讨论了掠夺式资本主义国家以不受处罚的暴力横行世界的现状;但斯密也在书中写道,世界终将达成平等,就是被征服的小国不断地学习、以其具备足够的勇敢和力量、因而获得相互尊重和敬畏的独立国家身份之时。笔者因而认为,在北方的全球统治地位密不透风的时代,南非的国际角色也许确实难以扭转乾坤;但不应该拘泥于北方国家历史经验基础上形成的“中等强国”理论来研判其全球角色,尤其不能简单判断其扮演美国“门户”的角色定位;时移世易,南非自己选择了调整国际角色,其在南方国家中的引领示范作用和其自我看重的国际道德良心的角色在成长,而且明显伴随着21 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已经非常明显的整体“非西方的崛起”的背景,符合斯密所谓的“勇敢和力量”成长型国家,其重要贡献体现在引领全球南方国家调校与西方世界数个世纪根深蒂固的“种族的、不平等的国际关系”上。